在人生的旷野或是格子间

工位靠窗,在制造业里算是难得。往外望去时,能看到水泥屋顶,以及隔壁的和隔壁的隔壁的工厂,几缕流云漫不经心地飘过。阳光好的时候,金色的光斑会透过窗帘的缝隙,短暂地、安静地落在我的桌角,像一只温暖却沉默的手。

我时常盯着那方寸之间的光斑出神。身体里仿佛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:出去吧,走到那光里,走到那片广阔之下。它提醒我一些被遗忘的感觉: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烫的暖意,风吹过汗湿脖颈的清凉,赤脚踩在草地上的柔软触感,胸腔在无遮无拦的空气中自由扩张的畅快。那是某种来自生命底层的渴望,一种对“无遮无盖”的本能向往。

但同时,另一个更清晰、更现实的声音立刻响起:邮件还没回完,下午的会议材料要再核对一遍,这个月的目标还差一截…… 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,稳稳地把我拽回这张椅子,这块屏幕,这片被天花板框定的人生方格。

我并非不懂工作带来的安定与价值感。在水泥森林里“打猎”,用脑力与时间换取生存和发展的资本,这本身就是一种现代人的坚韧与智慧。格子间里也有归属感,有并肩作战的情谊,有攻克难题后的满足。它提供了庇护,也构筑了意义。

但矛盾也恰恰在此。这份安全感的代价,似乎是将身体的一部分感官,悄悄地抵押了出去。 我们习惯了恒温的空调风,却遗忘了自然风的温度和气息;我们依赖人造光源照亮每一个角落,却让皮肤失去了与阳光对话的能力;我们在数字世界里游刃有余,双脚却离真实的土地越来越远。

偶尔夜晚,在这远离城市的工业区,抬头看到难得清晰的星空,心口会猛地一窒。不是震撼,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轻微的窒息感。仿佛一个久居洞穴的人,突然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,也喘不过气。我们把自己训练得如此适应这个精密的“人造巢穴”,以至于偶尔接触到真正的“旷野”,反而感到陌生和不自在。

我们并非不爱阳光与天空,也不是甘愿被囚禁。只是在生存与渴望之间,在秩序与野性之间,我们常常身不由己地选择了前者。 不是不知道维生素D的重要,不是不明白自然对心灵的抚慰,而是那“走出去”的片刻,在现实的天平上,似乎总是被更紧迫的“待办事项”压了下去。午休从宿舍走到办公楼,阳光白晃晃的砸在水泥底板和路边白色的车上,刺得人眼睛生疼…… 那片无垠的天空,常常被压缩成手机相册里一张遥远的风景图。

这种拉扯感,成了现代生活的一种底色。我们既无法彻底回归旷野做个“自然人”,又难以完全满足于做一个“格子间生物”。 身体记得旷野的呼唤,灵魂却已深深嵌入这套现代生存系统。我们在这夹缝中寻找平衡,笨拙地试图兼顾。

于是,我开始有意识地“偷”一点天光。以前只要中午能挤得出一点时间,都强迫自己走出大楼,站在真实的阳光下,哪怕只是盯着路边一棵树发呆,感受风真实地吹在脸上。晚上,试着骑着自行车或者电动车出去吹吹风。周末,尽量拖着疲乏困倦得身体,去公园走走,看孩子们奔跑,看树叶摇晃,什么也不想,只是让眼睛适应远方的绿意,让耳朵听听风声鸟鸣,而不是键盘的敲击和消息的提示音。

这些碎片化的“野性充值”,杯水车薪,却像沙漠中的点滴甘露。它们无法让我重返“无天花板”的自由,却能在被格子间压得喘不过气时,悄悄为我撬开一丝缝隙,透进一点光,吹进一缕风。让我记起,这副躯体不仅仅属于任务清单和绩效指标,它还属于阳光、风和广阔的天空。

也许,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与修行:带着对旷野的乡愁,在水泥森林里安身立命;在“打猎”的间隙,不忘抬头望一望那片免费的蓝天。 不求彻底的自由,只求在这拉扯中,不彻底遗忘身体里那份对光与天空的本能渴望。在秩序与野性之间,寻找那一点点,属于自己的、微妙的平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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